江湖、门派与秩序并令狐冲——读《笑傲江湖》
本帖最后由 大米稀饭 于 2013-10-22 13:06 编辑1、不一样的江湖
提及江湖,最早似乎想到《庄子·大宗师》所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我们所接触的一般语境中,除了江河湖海之本意,江湖大致另有两层意思:
一如范仲淹老师“处江湖之远”所述,指代文人雅士于仕途失意时自我放逐的场所。在该层意义上,江湖的载体通常是炊烟袅袅琴声渺渺的山川田园,其精神气质表现为仕途(或主动或被动)不得意后独善其身乃至梅妻鹤子的人生理想与生活方式。与其所对应境像——同如范老师所言——是庙堂,是朝廷。虽不在其位而心中实欲谋其政,先天下之忧而忧,可谓此江湖。二指现实或文学作品中某个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所在。此时江湖的载体同可是山川河流,譬如瓦岗、梁山等群豪聚义的诸山之间,或如金庸先生笔下的五岳、少室、青城、峨眉,也可能不过仅是隐匿性栖身的酒肆、赌坊、民居或祠堂。与之相对的境像是朝廷、官府衙门,也可以是中国人传统伦理中的家园或乡土。或者说,江湖在此处体现出的是一种与朝廷、衙门、或乡土背后所代表的“秩序”之间的极度不协调。比之于具化的场所,这层江湖更易识别者在其鲜明的精神特质,即以武力为基础,以道义为标准,内部虽不遵人伦王法却自有一套与官家明示的各种律令法度不相适但又自成体系的潜规则,对外则主张好勇斗狠、助弱扶强乃至替天行道。
通常在第二层意义的江湖中,(武)侠故事发生了。就金庸先生的作品而言,大多不外乎此。惟因其故事发生的时空又集中于民族斗争激烈的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主角之经历往往逃不掉家仇国恨,快意行侠与忧国忧民不断交织,故而两层江湖也不断重叠。当萧峰以自杀换取宋辽暂时的和平,当郭靖讲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们很难再说他们所处的江湖可以自外于庙堂。
但笑傲江湖不同。固然它讲的是江湖故事,然而一方面这个江湖很特别,其与朝廷官府几乎全无勾连,除了令狐冲宫假扮福建泉州府参将吴天德,以及葵花宝典相传为宫中宦官所创之外,书中人事完全自是一方天地。如此的江湖,不论置于历朝历代,都并不影响故事的完整性。正如金庸先生所说,“没有历史背景,这表示,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朝代”。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可说,笑傲江湖中的江湖其本身就是一个朝代,只不过它的庙堂与朝廷虚置而已。它可以是正派与魔教的势力均势;抑或者正派本身就是“庙堂”,不得志的魔教只能困身黑木崖这个 “小江湖”;反过来魔教亦是朝廷,五岳、少林、武当等等才是需要被一统的“江湖”;甚至在五岳剑派内部,嵩山乃是左冷禅的“庙堂”,华山也正是岳不群的“江湖”。
如此,笑傲之中的江湖,不能简单以第一或第二层面的意义来理解;相反,这里的江湖既是江湖本身,同时也是江湖的背景。笑傲江湖虽是小说,却也其实就是历史,就是现实。倘我们把笑傲江湖唤做笑傲人生、笑傲尘世间之类的名字,似乎并无不妥。
2、一样的门派与秩序
江湖之人从何而来,为何而来,这是一个问题。他们当中可能有失去土地的农民,可能有畏罪潜逃的犯人,也可能有躲债者、避仇者,或者有些功名无望的落魄文人,有些不过地痞无赖。但无论这些人成分如何鱼龙混杂,从进入江湖那一刻起,在巨大的谋生与竞争压力之下,他们之中每个个体的力量已然微乎其微。形势催逼着他们逐渐组织起来,从志趣相投到兄弟结拜到团伙聚义,方式虽各不同,结果则形成了江湖组织。这些组织也许不过比较松散的人数联合,譬如历史上那些在野的文士圈子或小团体,但也可能是井然有序的帮会派系,比如武侠小说中的门派。
前已提到江湖有着不同之意,但不管何种意思,从与江湖对应的境像看,庙堂也好,朝廷或官府衙门也罢,或者家园乡土,其实不过硬币的两面,它们共同象征的乃是一种现存秩序。莫论仕途失意后栖身的江湖,还是自外于正统社会的江湖,就置身其中的人群(或他们所聚成的门派)而言,通常具有一点相同之处,即与现存秩序的不合作态度:
一方面,这种不合作可能仅是被迫的、暂时性的。比如,对于不得志的士大夫,固然苦闷彷徨只好寄情山水聊以自慰,却毕竟还有一些人始终在内心供奉着兼济与独善的古训,到底不过视江湖为一种寄存或权且的退让,一旦时机成熟倘能跻身庙堂,在他们是断不会拒绝的,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欲济苍生未应晚”。而对于后一层面的江湖中人,起初也许为情势所逼,欲做良民而不得方才铤而走险,或拒绝或蔑视或挑战现存秩序,但他们同样亦有机会进入现存秩序,最典型的途径便如招安,或如左冷禅所说并派。另一方面,这种不合作也可能是完全彻底和决绝的。历史上许由不愿意接受尧的禅让,洗耳颖水,寄意山林;金庸先生笔下刘正风追求艺术自由,重视莫逆于心的友谊,想金盆洗手,以及梅庄四友盼望在孤山隐姓埋名,享受琴棋书画的乐趣等等,这些都是非暴力式的不合作(当然,客观结果如何需另论)。瓦岗聚义揭竿而起最终颠覆原有秩序建立新的秩序,日月神教明确竖起“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大旗选择主动出击不断杀伐,这都是直接暴力对抗的不合作。
如以对现存秩序的态度为标准,江湖人士或门派大致可以粗分为几类:主张维持现存秩序的既得利益派,不满现存秩序但基本安于现状的从众派,不满现存秩序但主张以和平方式演变的改革派,不满现存秩序但主张以暴力方式对抗的造反派,不满现存秩序但既不主张改革亦不主张造反而是彻底退出漩涡的隐士派。这种分类,倒其实不必区分文士或者武林,似可适用于各类江湖,亦包括现代社会里各等政治力量。接下来问题在于,如何看待笑傲江湖中的门派?他们与现存秩序的关系怎样?他们的不合作态度具体如何?此处选择前述所谓造反派为分析角度。
3、笑傲江湖的真相
对于江湖中的造反派而言,暴力对抗是首要特征,但其中又可细分为二:
一是自外于现存秩序而以暴力自行其义者,比如司马迁笔下的游侠,或者武侠小说中那些纯粹的武林好汉。他们除了信奉一套迥异于朝廷法度的潜规则,另还有一种思想倾向即“不交官府”。所谓不交,突出表现在这类江湖人士虽坚持以自己的方式行事,却至少在表面上没有反对朝廷官府的权威,而官方也会默认于江湖人士不“犯上作乱”的承诺,由此双方在无形中产生一种默契,即两个世界做到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即可(这是相当一部分武侠小说的大背景)。当然,某些时候偶尔的冲突也在所难免,但是总体上双方基本可以保持在一定限度之内而维持大局的和平。二是直接以暴力挑战现存秩序甚至干脆颠覆秩序者,比如历史上的盗、匪,或者如小说中的七剑、叶孤城以及金庸先生笔下的天地会等。与前述第一类不同,此处的造反派并不会理会江湖与朝廷之间的无形“默契”,在这些对现存秩序存有极度仇恨的人们看来,朝廷及其所代表的秩序本身就意味着黑暗、不正义,他们所采取的暴力对抗恰是要冲击这种秩序,甚至企图建立新的秩序。
如此回看笑傲江湖,我们发现,由于没有一个与江湖所对应的世俗意义上的庙堂、朝廷,前述关于暴力对抗的两分法在此似乎难以适用。但假若以此认定笑傲中没有造反派,似乎又更加不合理。书中少林、武当堪称泰山北斗,引领潮流,受人尊敬,但魔教或五岳剑派任何一方的坐大,于它们的既有地位与荣耀其实都是一种冲击,故而魔教也好、左冷禅岳不群也罢,其实都是少林、武当眼中的造反派,方证、冲虚左右周旋百般维护的固然是武林秩序,却也其实就是两派自身利益。而左冷禅野心勃勃,岳不群千般隐忍,他们索求各自心中理想的派系状态甚至武林至尊,此于现有秩序其实都将是一种颠覆。至于日月神教,固然直接对正派武林势力构成威胁,然而千秋万载的话语背后,又何尝不含有对世俗政治权威的威胁。
或可说,笑傲江湖个中人事,无论文斗还是武攻,或者诸般机关算尽,的确可以称其为武侠故事,却也不妨称作是各种派系之间的政治较量,还可看做不同公司兼并扩张与反兼并扩张的商战故事,或是纠缠了爱欲名利的家族打拼故事。毕竟武林地位的争夺,与现世名利利益以及权力的争夺,本质实无差别。正如金庸先生所言,书中写的其实不过“是一些普遍性格,是生活中的常见现象”。纵然时代背景可以不断演变,政治观点、社会上的流行理念可以不断变迁,但这些普遍性格和常见现象却极少变动,因为在其背后支撑的是真真切切的人性,计较、追逐、攻伐,一直存在、极少变动。这种人性虽不美好,却实在而具体,也或许你我皆有。
4、令狐冲的可贵
然而上述说法有可能并不适用于令狐冲。
令狐冲是个很特别的人物。按照中国社会的传统观点,天地君亲师构成了人们全部的道德伦理价值观。然而对令狐冲,一不存在朝廷,二是个孤儿,此是否金庸先生有意为之暂且不论,但至少在效果上为令狐冲先天祛除了(君亲)两重障碍。如果回想一下大英雄萧峰那种与生俱来的家国仇恨以及由此导致的悲剧性,或许我们实该庆幸作者对令狐冲有意无意的安排。
撇开天地不论,令狐冲自然还有师,岳不群、风清扬、任我行等人其实皆是,甚至某种意义上他们何尝不是令狐冲精神上的“父亲”呢(特别是岳不群)。一方面他们不断启蒙着令狐冲成长成熟,另一方面他们也随时可能成为束缚令狐冲的紧箍咒。华山大弟子、绝世剑客、神教的女婿与副教主,甚至少室山上方证大师也曾提出愿意收录令狐冲入门,面对着这一次次的身份诱惑与陷阱(当然也可能是解脱),令狐冲一次次地自我突破,一次次地幡然醒悟,并最终找到了归宿。在传统伦理中那些最现实最直接同时也最沉重的权威面前,令狐冲只是他自己,他自由自在得完全不像古代社会之人。如果勉强找一个与之有着类似经历与气质的,西游中的悟空也许算得,但菩提祖师之于悟空毕竟是主动退出,而令狐的几位师长所造成的影响却几乎伴其始终,可庆幸者在于悟空最终毕竟还是被驯服,而令狐冲仍然是一个自由自在之人。我以为,这是其难能可贵之处。
关于此,书中第三十九回阐释得极好,抄录如下——(西湖湖底任我行要令狐冲加盟日月教方能授他吸星大法),“其时令狐冲坚不肯允,乃是自幼受师门教诲,深信正邪不两立,决计不肯与魔教同流合污。后来见到左冷禅等正教大宗师的所作所为,其奸诈凶险处,比之魔教亦不遑多让,这正邪之分便看得淡了。有时心想,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才肯将盈盈许配于我,那么马马虎虎入教,也就是了。他本性便随遇而安,甚么事都不认真,入教也罢,不入教也罢,原也算不上甚么大事。但那日在黑木崖上,见到一众豪杰好汉对东方不败和任我行两位教主如此卑屈,口中说的尽是言不由衷的肉麻奉承,不由得大起反感,心想倘若我入教之后,也须过这等奴隶般的日子,当真枉自为人,大丈夫生死有命,偷生乞怜之事,令狐冲可决计不干。此刻更见到任我行作威作福,排场似乎比皇帝还要大着几分,心想当日你在湖底黑狱之中,是如何一番光景,今日却将普天下英雄折辱得人不像人,委实无礼已极。”
5、几点疑问
金庸先生说令狐冲是天生的隐士。在我的想法,关于隐士似不难理解,只此“天生”耐人寻味。我觉得令狐冲给我们提了几个好问题:
比之于令狐冲的时代,现代社会君亲师一类传统权威已然不在,目下处境似乎要好些,然而我们是否自信能免于其他形式的束缚?譬如国家,民族,种族,文化背景,政治立场,以及由此导致的各种偏见,我们自小便接受关于这些的教育,形成自己初步的认知,然后在现实经历与学习中不断修正甚至不断反叛、祛除往日阴影而形成新的认知,然后我们以此为豪,以为自己看破,以为自己已渡过了河到达彼岸,甚至生出一种俯看后进之人的优越感。我不怀疑人的成长与蜕变,却只觉得这些“新的认知”,会否恰如曾经蒙昧的当初,亦是套于我们头上的另一种紧箍咒?
比之于令狐冲的成长,类似诸多小说主人公“遭遇苦难—适逢奇遇或奇人—修炼悟道—威震江湖—(归隐)”的经历,如今我们“学习—反思—突破—提升”的目的,是为了寻找真实的自我,还是为了扫除旧日的魔障,然后将彻悟以后新的信仰转化为现实,以及寻找如我们一般彻悟的同道?
比之于令狐冲的结局,倘要我们选,在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意味着彼时也许心中理想、信念与追求,譬如民主、自由、国富民强诸如此类,几乎实现),与千秋万载永为夫妇(桃谷六仙调侃令狐冲与盈盈婚事语)之间,何者为上?
末了,假使有一天风云再起,退隐的令狐冲会否选择重出江湖?他是如郭靖一般毅然拒绝桃花岛的闲适而抱定襄阳城为国为民,还是如张无忌一样在明教于朱元璋手中陷入万劫不复之时依然“从今而后、天天为你画眉”? 大米的文章可读性真是相当强! 可不可以没读的时候先占楼支持一下{:soso_e113:} 支持 精品文章 屁大点事扯了这么多文艺 大米饭楼主认真写的东西,就必须顶起。。。即便加伦特大才子,取笑大米饭楼主扯文艺,本熊还是坚决顶起大米饭的美文。。。一个认真写东西的楼主,总比只会民族主义大拿范儿的叮当猫,要强太多了。。。 dongkun686 发表于 2013-10-22 14:43
支持 精品文章
嘿嘿,其实我更支持686哥们你的精品观点,之前好多回复看着绝对过瘾 Gallent 发表于 2013-10-22 15:37
屁大点事扯了这么多文艺
说的在理,同意,写精炼比写冗长难 @大米稀饭 这个嘛,是吧,啊,这个呢,就是吧,我觉得呢……来自将军语录 好文、当加精。 没想到这么有文学修养,看来我不只光是练肌肉了,要多增强文学修养,这样好去泡妞。 这种帖子不错的 大雄 发表于 2013-10-22 16:24
大米饭楼主认真写的东西,就必须顶起。。。即便加伦特大才子,取笑大米饭楼主扯文艺,本熊还是坚决顶起大米 ...
向楼主道歉 我以为是转载的 一看才知道不是 我错了 楼主大量 非常感谢 德迷小天王 发表于 2013-10-22 19:04
没想到这么有文学修养,看来我不只光是练肌肉了,要多增强文学修养,这样好去泡妞。
天猫你胸围多少 Gallent 发表于 2013-10-22 19:59
天猫你胸围多少
这是公然调情吗? 我擦!应该留给我来撸精华的嘛!
罪过罪过,先顶明天再细看。 1980年5月,金庸在《笑傲江湖》的后记中写道:我写武侠小说是想写人性,就像大多数小说一样。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画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影射性的小说并无多大意义,政治情况很快就会改变,只有刻画人性,才有较长期的价值。不顾一切地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过去几千年是这样,今后几千年恐怕仍会是这样。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左冷禅这些人,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问天、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定闲师太、莫大先生、余沧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别的国家中也都有。“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口号,六十年代时就写在书中了。任我行因掌握大权而腐化,那是人性的普遍现象……因为想写的是一些普遍性格,是生活中的常见现象,所以本书没有历史背景,这表示,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朝代。 笑傲江湖应该是在明朝 先秦时代,中国社会曾有过强烈的“江湖”倾向,甚至可以说形成了一个从意识形态到组织形态都独立于庙堂的“江湖”,其踪迹与气质,可于鲁仲连义不帝秦、墨翟救宋、游侠列传乃至李白的《侠客行》之中窥得一二。。。但秦汉之后,大一统格局的形成加上侠因“以武犯禁”而被历代统治者禁绝,这样的“江湖”实际已从历史舞台消失。后来所谓之“江湖”,要么是暂时失意的“肉食者”匿身其中、徐图再进的避风港,要么就沦为或剿或招的盗跖、甚至改朝换代的工具,江湖与庙堂,实无所分耳。。。但是对于逝去“江湖”的历史记忆,还是出现于中国人的想像中,传之市井众口、见之艺文小说;更有对“侠”这一理念范型(idea)的不断咏叹,在冰冷残酷、至大无外的皇权体系下想望一种世俗的救赎。金庸先生的《笑傲江湖》,既是对“江湖本庙堂、庙堂亦江湖”的事实描述,更是对“江湖”最高理想的一曲亦悲亦颂之歌。。。
PS:王学泰先生《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一书,对“江湖”有诸多的文化历史解析,读来颇有启发。。。 德德哥 发表于 2013-10-22 20:50
1980年5月,金庸在《笑傲江湖》的后记中写道:我写武侠小说是想写人性,就像大多数小说一样。这部小说通过书 ...
看了笑傲江湖后,我才明白世间人心险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