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人和河南胖子 刘震云 在德累斯顿,我常去一家土耳其烤肉店吃饭。 我住的房子周边,东南西北,有四家土耳其烤肉。店主皆是土耳其人。我常去的这家,位于超市一侧。烤肉店斜对面,有一小街心花园,是朋克和光头党的天地。一天到晚,男男女女,皆手持一瓶啤酒,地上又码放一排,喝了嚷,嚷累了,倒在地上睡;醒来,又接着喝。 土耳其烤肉卷有棒槌大小,里面加些烤肉、洋葱、辣酱,味道类似西安的肉夹馍。偌大一个肉卷,不饿时,还吃不了。三块九一份,也不贵。加上一瓶啤酒,七毛。四块六毛钱,也算一顿正经饭。 烤肉店的主人是个土耳其小伙子。在店里帮忙的,能看出是他的同乡。小伙子磕磕巴巴会说一些英语,和我的英语水平差不多。正因为都磕磕绊绊,相互倒起了聊的兴趣。他叫木扎伊,来德累斯顿六年了。见我常去,向我伸大拇指,说我好眼力。因为,他说,德累斯顿所有的烤肉店,数他家的最正宗。又说,再攒两年钱,准备把老婆孩子接过来。一天正埋头吃肉卷,他上来一杯土耳其饮料。结账时,我付饮料钱,他跟我急了:“都是朋友,懂吗?”我再去吃饭,看我抽烟,送给我一打火机;看我在纸上写字,又送我一支圆珠笔。我明白他的意思,一个钱换了两苗针,东西不多是个人心。看我不客气地收下,他嘿嘿乐了。 木扎伊使我想起在北京卖水果的河南老乡胖子。胖子的水果摊摆在我们小区对面的菜市场。他来北京七年了。这市场刚有的时候,就有他。其他小商小贩,皆是后来者。年头一长,进水果的渠道比别人畅通,果鲜,品种多,摊子便大。渐渐成了菜市场卖水果的老大。胖子的水果摊,已经位于菜市场中心。在菜市场提别人,人不知道;一提胖子,便知道是那位矮矮的、胖胖的、黑黑的河南人。 胖子已经把老婆孩子接过来了。把家,就安在水果摊后边的几块板子搭起的简易房里。 我常去胖子那儿买水果。久而久之,熟了。加上都是河南人,买水果时,胖子常常把我拉到摊位后边,打开一箱新水果,让我来挑。有次买过水果聊天,聊起各人爱吃什么,我说是饺子,他说也是饺子。胖子拍了一下巴掌,一锤定音:“咱俩对脾气。” 一天傍晚,我去胖子那儿买鸭梨。胖子见我来了,有些兴奋。我还没说买梨的事,胖子一把拉住我,往他家走。进屋,胖子的老婆,正往锅里下饺子。待捞出一碗,胖子指着说:“尝尝。” 饺子刚出锅有些烫,我吸溜着吃到嘴里。猪肉白菜馅儿,加了韭菜提味。我说:“不说假话,味道真好。”胖子兴奋了:“我就说嘛。”接着又强调:“我调的馅儿。”又郑重交代:“啥时想吃饺子,就来。” 这时已是正午时分,在街心花园朋克和光头党的喧闹中,我吃着土耳其烤肉,想起在北京卖水果的胖子。 我心里,像正午的阳光一样温暖。 附录一:此地人爱跑步。清晨,易北河两岸的草地上,跑步的人成群结队。渐渐,我成了其中之一。傍晚,此地人爱三五成群,坐在草地上聊天。有船从易北河过,草地上的人朝船上挥手,船上的人也朝草地上挥手。这天傍晚,我散步走得远,到了郊外,河边就剩我一个人。有一游轮开来,船上人发现了我,许多人向我挥手;我受他们情绪的感染,也向他们挥手。我与游轮上的人,一辈子也就这一挥手的交往。挺好。 附录二:此地人爱写字。沿街所有墙上,都涂满了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字体。公园有两张乒乓球案子,案子上、地上写满字不足为怪,令人惊奇的是,连案子的桌腿上,都有人爬到案下去写,可见其坚毅了。我不识德文,不知写的是什么,想来不会是尼采般的思想,海涅般的诗。大概也是“到此一游”、“某某是大坏蛋”之类的话。因为明明看到,乒乓球案旁的地上,用英文写了一句关于“sex”的话。 2009年9月3日
我的朋友木扎伊
木扎伊的烤肉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