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白马镇少年杀人事件)
白马镇上有居民说,辍学少年烧死智障,这就是一次“弱者对弱者”的行凶。
2016年3月16日凌晨,三名少年将阿生拖到这处篮球场,后放火烧伤致死。
2017年6月20日,广西玉林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宣判一起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案。
2016年3月16日,三名辍学少年对一名智障男子进行殴打,先后打断两根木棍后,三人又换了铁管继续殴打;最终将一罐汽油从智障男子头顶浇下,点燃,导致智障男子因全身大面积烧伤死亡。
法院判决书显示,去年3月案发时,主犯小锋16岁零6个月,小学三年级辍学;小伟17岁零7个月,小学四年级辍学;年纪最大的小家,还差4个月就成年了,他也是三人中学历最高的人,读到初中二年级。
事发一年多后,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分别判处三少年有期徒刑14年、10年、9年。
事件所在的广西玉林北流市白马镇位于粤桂交界处,群山环绕。白马镇上有居民说,辍学少年烧死智障,这就是一次“弱者对弱者”的行凶。
新京报(微信号:bjnews_xjb)记者走访发现,在广西的这处边陲小镇,类似小锋、小伟、小家这样过早离开学校的少年并非个例。他们有着相似的人生轨迹:缺乏家长管教,早早辍学在镇上沦为闲逛的“社会青年”,等到了一定的年纪,则走上父辈的道路,外出打工。
案发
木棍、铁管和从头顶浇下的汽油
智障男子阿生去年3月死了。
2016年3月16日清晨,广西玉林北流市白马镇的农贸市场,阿生被发现躺在一处猪肉摊的案板底下,全身赤裸,皮肤多处焦黑、溃裂。家人闻讯赶来,将他送往医院,数日后,阿生不治身亡。经法医鉴定,致死原因系全身大面积烧伤。
警方从案发现场附近的监控视频里看到了三个少年的身影:一堆快速移动的火光,那是身上着火之后的阿生;再紧接着,是一辆摩托车载着三人离开的画面。3月20日,警方抓获了小伟;同日,小锋到公安机关投案自首;次日,小家投案自首。
根据玉林中院判决书显示,事发当日凌晨2时,三名少年从白马镇上一间酒吧饮酒出来,同乘一辆摩托车回家。小锋看到阿生在镇上的“万和堂诊所”屋檐底下躲雨,遂提议殴打阿生。小锋在法庭上供述,阿生之前偷过其朋友的手机,现在也到处偷东西;这是他被打的理由。
根据三名少年的供述,小锋揪住阿生的衣领,要求他归还“被偷”的手机。说话一贯不利索的阿生,口里只是“哦哦哦”地回答。三人开始对阿生拳打脚踢;小锋从路边找来一根长约一米的扫帚杆,砸向阿生,没几下,扫帚杆断成了两截。打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楼上的住户开始喊:“不要在这里打架!”
随后,小锋把阿生拖到了十余米外另一处民宅下,又找来一根木棍继续殴打。阿生下意识地用左手手臂格挡,打了数十下,木棍也断裂了。小锋提议把阿生拖到附近的篮球场上继续打,并让小伟、小家去他一个朋友的出租屋里取一根铁管来。
几分钟后,小伟、小家取回了铁管,三人在篮球场会合。小锋持铁管不停地敲打阿生的手臂和小腿。按小锋的供述,在殴打过程中,他拿着铁管的右手手指不小心擦到了水泥墙,其心中更火了。于是对小伟、小家说,这样打不解气,干脆弄点汽油来烧他。
小锋说,他向小伟、小家索要打火机,两人都说没有。又问阿生有打火机吗?阿生从身上掏出一只打火机,小锋一把抢过。
在后来法庭一审时,小锋三人的辩护律师提出,阿生将打火机交给小锋,为小锋进一步实施犯罪提供了可能,因此,被害人阿生在本案中亦存在过错。这条辩护意见未被采纳,法院认为,阿生是精神类疾病患者,其辨识能力有别于正常的成年人,其在小锋三人不断殴打、辱骂的情况下,按照小锋的意思交出身上的打火机,并非是主动提供放火烧自己的工具。
抢过打火机后,三人从地上找到一只易拉罐。小家用手机电筒帮助照明,小锋从摩托车油箱接了整整一罐的汽油,在这个过程中,小伟负责看守阿生。取出汽油后,小锋从头顶往阿生身上浇下汽油,点燃后,三人驾摩托车逃离。
受害者
镇上少了个外号“孙悟空”的智障男子
生于1993年的阿生,是镇上“远近闻名”的智障男子。
阿生是白马镇龙湾村人。他的姑姑刘儒娟说,阿生几个月大的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虽然生活基本能够自理,在家也能帮忙做一些简单的农活,但是没有正常人的判断力,“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会想去拿,也不知道对错,有时候给他几块钱去买东西,他买一样东西就给一张钱,让店老板也很无奈。”
刘儒娟说,阿生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改嫁了,父亲则从1998年开始在广东茂名打工,十年间很少回家。阿生由爷爷一手带大,在他七八岁的时候,爷爷送他去小学念书,学校的孩子们都嘲笑他“癫佬”,爷爷终于还是断了送阿生上学的念头。之后,阿生开始四处乱逛。
在镇上很多居民的眼里,阿生喜欢到镇上玩,他很喜欢热闹的地方。他不分是非,看上去整天傻兮兮的,但是特别爱偷东西。一个小贩说,阿生偷东西时显得格外聪明,只要他喜欢的东西,没有偷不到的,“甚至连摩托车后备箱的密码都能解开。”
阿生经常拿着根木棍在镇上游荡,兼之身高不足一米五、长相奇特,人送花名“孙悟空”。
他居住的龙湾村离镇上有五公里多,从龙湾村来镇上,得走一段很长的山路。有时候阿生自己走路,有时候顺同村人的摩托车过来。阿生的爷爷说,阿生虽然傻,但是到了肚子饿、困了想睡觉的时候,他都会自己回到家里,一般不会在镇上过夜。
刘儒娟说,因为不分是非,爱偷东西,镇上很多人都嫌厌阿生;阿生的母亲改嫁,父亲后来再婚生了个小儿子,对阿生渐渐“爱理不理”,任其自生自灭,甚至在阿生出事之后,父亲也只是回来了几天,之后便又回到打工地广东茂名。
当地一位村民说,阿生在镇上是很多人都不喜欢的智障男子,他死了之后,镇上甚至有人说“死了就没人偷东西了”。
行凶者
被烧毁的少年时光
小锋的父亲去年去世了母亲在外打工,家中大门常年紧闭。
放火烧阿生之前,小锋干过最“坏”的事情,是为了去网吧、交朋友,偷了父亲700块钱。
小锋是白马镇东塘村人。村里的老村长苏新荣说,这件事情,小锋的父亲一直装作不知道,只和村里的几个老人聊过。苏新荣认为,小锋的父亲就是对他太纵容了;小锋出事一个多月后,他的父亲病情加重去世,左邻右舍都说是“被气死的”。
小学三年级辍学以后,小锋便过上了一种无所事事的生活,去镇上的网吧、游戏厅、KTV打发时间。在这些娱乐场所,他结识了不少和他一样,既不上学、又不够年纪外出打工的少年;这些经历相似的少年当中,他和小伟、小家关系最好。
小锋的一位叔伯辈的亲戚说,小锋念到小学三年级,他便对学习彻底失去了兴趣。那一年他刚过十岁,觉得学校的管理束缚了自由,糟糕的成绩则令他感到丢脸,再也不愿踏入学校半步。父亲多病,母亲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花1000多块钱从越南买来的媳妇,他们都管不了小锋,只好由着他的性子去。
小伟生活在黄金村一个格外贫困的家庭里,家里有三个儿子,小伟是老二。他的母亲和阿生一样,也有智力障碍,除了种种青菜之类简单的活计,几乎做不了什么事;他的奶奶今年已经90岁了。全家人挤在四十多平方米的老旧瓦房里,连厨房都是向亲戚借的。
黄金村小学的老师陈金凤说,为了方便照顾一家老小,小伟的父亲一直没敢外出打工,平常除了务农、做散工之外,就是在白马初中当门卫,一个月挣300多元工资补贴家用。直到2015年,老房子实在没法住人,准备盖新房了,父亲才决定去东莞打工,做搬运工、捡垃圾卖钱,一个月能挣2000多元。
小伟三兄弟都是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没能走进父亲曾经工作过的那所初中。
陈金凤说,在白马镇,有一个词叫作“两头扳”,意思是说,一个孩子如果去上学,虽然义务教育阶段免除学杂费用,但家里仍得为他提供伙食费、资料费等等,家庭支出就会增加;相反,如果不上学,孩子就能在家里帮忙做些活,偶尔打些短工,还能挣些钱回来,家庭收入就会增加。
小伟兄弟几个从小就不爱学习,就算上学的那几年,他们走在路上也在忙着捡拾路边的易拉罐,收集起来卖到废品站,换些钱补贴家用。辍学之后,小伟就一直在镇上逛,成了“专职捡垃圾的”。
小家住在白马镇白马村。阿生被烧死的消息在镇上传开后,小家独自去自首。小家的大伯说,小家没和家里任何一个人提起这件事,就悄悄地去了派出所。从小,小家就是一个留守儿童,父母常年在深圳打工,已近20年。小家习惯了很多事情都独自处理,就像2014年,他念完初中二年级之后决定退学一样,他不怎么和家人商量。
小家辍学之后,去了父母所在的深圳,由于年纪还小,没有工厂敢正式收他,他只能“打黑工”,在晚上出来上班,一个月的工钱是800多元。
原本打算在家过完清明节就继续去深圳打工的小家,如今在看守所里。他的大伯说,如果小家能够在学校里多待几年,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件事情了。
学校
重点班 “牛屎班”
在白马镇,孩子们在“上学问题”上分为两个极端。
成绩好一些的学生,从小学开始就参加课外辅导班,争取进入镇上唯一一所中学---白马初中的“重点班”。在白马镇上,各种小学、初中的课外辅导班有十几家,多是本地教师私下开办的。该镇一名副镇长说,当地很重视教育,有北流市保存最完好的一家清代书院,历史上便崇文重教。
从白马初中毕业数年的女生小雅告诉新京报(微信号:bjnews_xjb)记者,白马初中有四个重点班,每年大约有300人左右。到了初中三年级,学校再优中选优,把全校150名左右成绩拔尖的学生重新编入两个“重点班中的重点”。这闯出来的150名学生,最终将争夺全镇每年1000多名初中毕业生中,能够考取北流市重点高中的那40-60个名额。
白马初中是白马镇上唯一一所初中,全校共有3000余名学生。
小雅说,她在白马镇上从小学读到初中,年级升得越来越高,老同学却越来越少,初三毕业之后继续读高中的,整个村里只有三五个人。
苏新荣则说,仅在东塘村,初中以下辍学的孩子,就有至少七八名。
没有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只能和他们的父辈一样外出打工,或在本地做些小生意。有的学生早早便“看不到考取重点高中的希望”,在中途就退学了。一名家长说,白马初中的重点班之外,剩下的班级被称作“牛屎班”,学校、老师和家长对“牛屎班”的学生都不抱期待。初一开学时,每个“牛屎班”的学生有100多人,到了初三,一个班要流失三分之一左右,“学着学着,都放弃了。”
白马镇政府的一名副镇长否认镇里存在不少辍学少年,“小学初中是义务教育,不收费,辍学了会劝返。”
横在这些过早辍学的孩子面前几乎只有一条路:在家闲着,等年纪大一些后,或者去广东,或者去广西的大城市,正式开启打工生涯。事发前一两年,小锋、小家他们也断断续续出去打过“黑工”,余下的日子,他们则是白马镇居民眼中的“社会青年”,混迹于网吧等娱乐场所。
白马镇政府的一名副镇长说,白马镇是一个大镇,有5万多人口,镇上经济发展挺不错,有十来家厂子,针织、皮件、表带、工艺制品应有竟有,“是粤港客商投资的热土”。
不过,当地不少居民表示,镇上厂子给的工钱太低,大部分岗位一个月只有1000来块,除了周边更穷的乡镇会有人过来白马镇打工,本镇基本只有一些不方便出远门的妇女会进本地的厂打工,绝大多数青壮年都会去到广东等地的工厂,“那边的工资起码都在两三千块。”
小家的大伯认为,镇上经济发展确实不错,但“只是多了一些网吧、游戏厅,对镇上的孩子们没有任何好处。”镇上白马商务宾馆的老板说,白马镇上有两家大型的KTV,小型的KTV有六七家,有十余家网吧、游戏厅,“很多孩子逃学去网吧玩。”
7月中旬,白马镇东塘村,两名刚刚填报完中考志愿的少年在村委会前的篮球场上打球。
两名刚刚填报完中考志愿的少年在村内篮球场上打篮球。
“没戏,考不上高中的,准备明年去广东打工。我爸非逼我拿到初中文凭。”其中一名少年小武说。被问及刚刚被判处14年有期徒刑的小锋,小武说,“我知道他,他应该像我一样多读几年,就不会学得那么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