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舅舅的人间烟火-----崔子恩</p><p> 他生来面若桃花,甚至呼吐出的气息都带有一股奶与花蜜混合的香甜。年幼的时候,他是我的骄傲。那些年长的年若的三角城居民,都喜欢多看他几眼,更贴近他一些,以便嗅食那种香味儿,并把它带到梦里。年长起来,他却日渐腐坏,成了我的耻辱。他在30岁的年纪上依旧面白唇红、笑靥荡漾,依旧浑身香气,走起路来袅袅娜娜的样子,只有说起话来声音还算金属。他的样子如此颠覆,倒也不足为奇。对于民风淳朴的三角城来说,他毕竟是一朵土生土长的男性之花,除去早已进入传说之外,还是有让人司空见惯的一面。令我再不敢与他同行于街市的耻辱柱有两根。一根是他得了冠军,在全市首届踢毽子比赛中。那次比赛报名参赛的一律是女性,只有他一名男性,结果他脱颖而出,技压群芳。另一根是他终于如愿以偿,挤进了三角城棉纺织厂,当上了一名纺织男工。我身边的朋友都在咿咿呀呀地说,这可破了纪录,盖了帽,绝了顶,因为金金金是三角城有史以来的第一位长把柄的蜘蛛女。<br/> <br/> 附注:金金金是我舅舅的名字,他自己取的。我外婆和外公给他起的名字叫金鑫。他唱儿歌跳猴皮筋的时候把它打散,唱成了金金金金。上初中那一年,他决定以金金金金来注册登记,负责登记的妇女老师被日本兵强奸过,反对他用日本式的4字名,削减掉一个,我舅舅觉得倒也差强人意。与他同时上初中的欧阳强大和淳于莫名,也都被女老师削去名字的慧尾,成为欧阳大和淳于莫。</p><p> 再附注:蜘蛛女是我们这群恶少对纺织女工的恶称。棉纺厂是三角城内惟一一片工业区,占据了三角城东南角的好大一片区域,厂区内没有任何一个男性。老人们说,连飞进去的麻雀都全是雌性的,没一个公的。每当下班的时候,女工们总是披散着飞瀑一般的长发涌现在街上。她们都刚刚在工厂里的浴池里洗过澡,不无炫耀与自恋地把一天中紧束在头顶、紧压在帽底的秀发崭露给小城的夕阳与夕树。在我们还不懂得尊崇秀发之美的秃小子时代,她们的来势,她们的阵容,她们的职业属性,一度晕眩了我们的童年。把她们与蜘蛛联想到一起,是我们狭窄的想象之渠中能够通流的惟一一股净水。于是,我们躲在树后和墙头,由其中胆子最大的喊“一”和喊“二”,然后由胆儿小的和胆儿大的一起喊:“蜘蛛女,不上班!”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喊她们“不上班”是对她们怎样的羞辱。</p><p><br/> <br/> <br/> 他的姐姐生下我的时候,他15岁,她25岁。她在铁路医院里当护士,他在铁路一中读初二,她没时间带孩子,他却喜欢带孩子,襁褓中的我便成了他课余时间的主修课程。他做任何事都很细致,很温柔。听我妈妈说,我的襁褓中一年三季充满花香,春天是桃花梨花迎春花,秋天是玫瑰和野菊,冬天是干茉莉,它们是金金金从茉莉花茶中“采摘”出来的。通过妈妈的记忆和对比比我更小的宝宝,我把自己的婴幼年想象为花香、乳香和尿香和尿骚气混合的味道。<br/> <br/> 我的最初记忆与妈妈爸爸无关。它栖落在舅舅的怀里和背上,扑扇着毛茸茸的翅膀。舅舅有时抱着我,有时背着我,清晨去看朝阳,用草尖上的露滴沾湿我的头发,说一些“我们都是草木,春天来秋天走”的话给我听,晚上就是面朝西方,静静地站着,陪伴太阳西落,不错过它的最后一线光辉。我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但是那些时刻,从来不闹不吵。如有神力灌注于场景与血液之间。<br/> <br/> 他的姐姐是个粗枝大叶的人,连他在日渐成为三角城西北一带的著名人物都一无所知。<br/> <br/> 他的名声首先来自于背我和抱我的方式。他摹仿日本电视剧的女主人公,为我亲手缝制成三块背巾,一块橙黄镶银边儿,一块土红绣凤凰,一块是墨蓝色。他轮替着用它们包住我的腰身和屁股,背着我去看豪雨过后的沟渠,去白桦树林进而听鸟唱歌,也去剧院看戏看电影。他长得细高挑,我们走在街上,会有比他小比我大的小学生大声喊他:“喂,男阿信!你从哪儿生的孩子呀!”另一些孩子就嘻笑着应答:“从屁眼儿!”我冲他们哭,冲那伙山歌贼,大声地叫着嚎着哭。虽然我还不谙人事,但我是一头幼狮,凭藉原生的敏锐就能嗅出欺凌的讯息。哭声把他们吓跑后,我发出了来此世界的第一声呼唤。妈妈。他吃惊地转过头来,把我的唇紧贴在他的左颊上。<br/> <br/> 等我上了小学,他高中毕业没有工作在家赋闲的时候,我问过他,为什么要用日本女人的方式背我。他说,那是他所看到的最轻松又最含辛茹苦的背孩子方式。三角城人背孩子,一般不借助工具,只是把孩子向背上一颠,要孩子双臂环住脖颈或双手攀住双肩,疼孩子的人反背双臂用双肘和双手夹孩子的双腿,背起或放下虽然较为便利,但背负的过程双方都要付出努力,而且是双方都要专注于“疼”这个姿势,定型在这个动作上,不可稍有松懈,否则孩子就会从背上仰摔下去,造成脑震荡,或者成为二傻子。日式背法,既解放了背负者的双臂双手,又解放了孩子,不让人生的负担过早地摊派到小孩子的身上。“妈妈”只要使用负重的力就行了,负重的样子却最乡土。而且,它还可以进行诠释。娃娃小的时候,可以视为背着一个布娃娃,娃娃个儿头儿太大太沉的时候,又可以视为人生的重扼压在脊背上。无论如何,都是诗意的。<br/> <br/> 舅舅的数理化成绩很差,外公外婆去世后,他的姐姐我的妈妈一直为此叹息不止。只有语文课,算是他可以轻松过关的科目。他的作文每一篇都用阴性的第三人称作主角。“她穿着一条蝴蝶般的裙子坐在马车上,迎面而来的风吹开她心中的青春之花,脸庞是开放的花瓣。”他只有我一个朋友,悄悄告诉我,他写的每一个“她”,都是他自己。他的每一任语文老师都是年轻帅气的男老师,他们无一例外地喜欢他。但是,教务长很讨厌他,一有机会就在全校课间操的时候点名儿或不点名儿地嘲讽他,说:铁路一中出了一个会织毛衣的天才,只可惜数理化门门不及格,不能带着他的手工艺品走遍天下。<br/> <br/> 舅舅初涉编织领域,是在外婆去世不久。外婆为我编织的毛衣肘部和袖部在我爬树的时候刮了个稀巴烂,我怕妈妈训斥,就向舅舅求助。他拿起剪刀,干净利落地把肘部以下剪断,然后理出一团颜色相近的毛线,找出外婆遗留下来的竹质织针,再从断袖上找到一个又一个针眼儿,穿到针上,无师自通地编织起来。在妈妈值夜班回到家里的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枕旁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左袖新织的毛衣。和衣躺在床上熟睡的舅舅,脸上微微荡漾着笑意。晨光中,他的两颊透泛着娇妍的瑰红,美丽得令篷荜生辉。当时我想,他也许是织女星下凡。<br/> <br/> 差不多是从那只断袖开始,金金金的数理化成绩直线急下,而我的、妈妈的和爸爸的毛衣毛裤毛手套毛围脖毛线滑冰帽还有毛袜子,一夜之间一应俱全起来。没有人过问它们是怎么来的,享用现成的东西比追询其错综复杂的源头要省力省时省心得多。我们一家三口选择前者。<br/> <br/> 教务长是一个中年汉子,看上去还算有仪表,只是有那么点儿糙。毫无疑问,美丽的舅舅像一切美丽的人儿一样有些胆小。数理化老不及格,就有被开除的危险,而一心想开除他的,恰恰是这位一看到他的秀靥就皱眉头的大男人。聪明的舅舅想出了一个极为世俗的办法:送礼物给他,在过新年的时候。于是乎,堂堂汉子在新年前夜叫到了一只红蓝相间图案的厨用手套。为了防热,手套的作者还用麻布缝了一层厚厚的衬囊。手套的手背处,是红色毛线所形成的3个字,“新年好”。对此,教务长着实义愤填膺了几分钟。多亏他的老婆把手套夺过去,高高兴兴地戴在左手上下了厨房。在此之前,他的老婆由于他的房事不济,已经3年没有下过厨房了。<br/> <br/> 新年之际同时收到毛织礼物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金金金的同班同学,体育委员赵小欧,他收到的是一条乳白色的长围脖,另一个是年轻的语文老师,他收到的是一双厚底儿毛袜子,颜色是蓝黑色。教务长对此了如指掌。他没有再动开除我舅舅的念头,但总用白眼看他,还在背后说,一闻到他身上的甜味儿腮帮子就泛酸水儿。<br/> <br/><br/></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7-18 21:16:40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