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
                                                                                                                                                                                                                                                                                                                         
我高二那一年，小白成为我们的班主任。那时候她大学刚毕业，也就23岁的样子。我们学校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竟然让她这么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带我们班。当我看到小白走进教室介绍说她是我们的班主任的时候，我惊讶的大嘴足能赶上朱丽亚·罗伯茨了
其实在半个学期前我就认识她了。那是在高一的一次化学课上。当时有人来听课，来得人还都挺大牌的，比如有我们学校化学组的组长，一堆领导人，然后还有几个和小白差不多岁数的小姑娘。高一的时候我们被我们的班主任苏老师折磨的痛不欲生，听说她要歇产假了，个个都高兴的喜形于色。我觉得这次的听课可能是学校要给苏老师一个评价好让她安心在家歇着，因此大家都抱着“翻身农奴得解放”的心态等着熬过她的这似乎是最后一节的化学课。但是我们谁都没想到，新的班主任就会在那一群小姑娘里产生
那节化学课上，我根本就没听苏老师在上面说的那些苯环啊聚乙烯之类的东西，而是忙活我自己的。因为高，所以我一直都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我们那最后一排的联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 不听讲。那次的听课其他人都装模作样的记笔记，只有我还是老样子，翻开本随便写点随便画画。旁边的小白终于忍不住了，轻轻的和我说
“你怎么不听讲呀”
“我都会了”，我大言不惭的竟然没脸红，真让我佩服我自己
“你是你们班化学最好的吧”，小白竟然还真信了。饶是我脸皮厚，当时也觉得有点发烧
苏老师已经看到我在后面没听讲玩别的了，可是碍于那么多听课人的面子没好意思说我。我也想着她马上要走了，爱谁谁，于是更加变本加厉。我爬在桌子上，歪着头看小白
“姑娘你是学化学的吗？”
小白吓一跳，脸唰的就红了。有心不理我，但在我的注视下显得特别手忙脚乱的，悄悄瞟了一眼讲台后犹犹豫豫的说
“你应该叫我老师”
“姑娘你别逗了，老师哪有像你这么好看的啊，你看上面，那样的才是老师呢。哎，你叫什么啊？”
确切的说小白确实挺好看，猛一看有点赵薇的感觉。后来当我第一次看《环珠格格》的时候，我一下子就从里面小燕子身上找到了小白的影子
小白吓得不敢说话，假装咳嗽一下专心致志的听课。终于她还是偷偷低头笑了一下，这一笑，之前精心虚构的严肃外表轰然倒塌。她伸手在我的本上写下一个“白”字，说她姓白，犹豫片刻又在后面补充写上她的名字，然后告诉我不许再说话了，要好好听讲。我这才开始去翻书包找化学书，翻来翻去的小白把她的书放我桌上，我才打开看了没多久，下课铃声就响了
几个月以后，我们高二，当我看到当初那个不敢说话的小姑娘成为我们的班主任的时候，你们都能想象我当时的惊讶表情吧
小白说，她当时还没毕业，过来算是实习，后来因为我们学校缺化学老师，于是就把她要来了。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余悸，我不明白，就问她。她说什么留京名额的事，我还是不明白。小白笑了：“你明白这个干什么，反正你是没有这种苦恼了”
23岁的小白好像是我们学校最年轻的老师，因此无论是谁都叫她“小白”。当时蜡笔小新八字还没一撇，所以叫“小白”丝毫没有现在这种贬义效果。我们同学也叫她小白，不过都是底下叫的。我想谁也没有那么缺心眼，当着老师的面去叫她的外号。有一次我说漏嘴了，上来就是“小——”，然后看到小白脸上笼上一层严霜，于是赶紧改口叫“——白老师”，她这才多云转晴，对我说：“这样才乖呀”，弄得我以后再也不敢当她面叫小白了
我觉得她好像一直记得当初听课时候我说的话，我是指那句关于“当老师都不好看”的话。在私下里她就不让我叫她“老师”，我又不敢再叫“小白”，几次都给我憋得没词了。她就笑吟吟的说：“你就叫我姐姐吧”，这才一劳永逸的解决了我们之间的称呼关系问题
小白比较不幸，刚毕业就带我们班，有一次我们中午的时候在教室玩牌，玩着玩着声音就大起来，终于把小白给招来了，牌没收了不说，还让我们写检查。于是我就写一篇检查，开篇就是一首诗“改革东风战鼓敲，万里红旗映朝阳，北京人民心一条，基本路线不动摇”， 然后在检查里运用了毛主席语录，把打牌无限上纲上线到危害了社会主义祖国的建设，资产阶级就是这么腐化我党接班人，什么以后没脸再从天安门过见毛主席，什么马克思给我托梦，什么美帝苏修。全班都在笑，小白更是笑得不行，然后想到自己的身份和失去殆尽的威严，又努力绷起面孔，可是她看着我就想笑，天地良心，我当时的表情严肃极了。小白最后没办法，一指我，“你，出去！”
“哎，成”，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回身冲大家一抱拳，“别送了啊，留步吧”。全班哄堂大笑
其实小白是个挺好的老师，教课挺清楚，而且很有耐心。就是稍微有点为虎作 伥，呵呵，我觉得就是因为她年轻没经验，一方面她觉得她这辈子里的第一批学生还挺好的，另一方面她在学校的压力下不得不试图改掉我们的习惯。再加上我们当时都年轻气盛的，一个个的都以为自己是根葱，和小白这么小矛盾不断的一直磨合了小半年，这才逐渐平静下来
泰坦尼克上映的时候，我妈给了我两张票，我趁着下课没人，我去找小白
“哎，姐，晚上有约会吗？”
“你瞎叫什么呢”，她低声跟我咆哮，同时瞪了我一眼，“你要干吗？”
“我这有张电影票，泰坦尼克，据说去的姑娘都哭。给你吧”
“我还想去买票看呢，多少钱，我给你”
“得了吧，你要是想谢我，把期中考试的卷子先给我吧”，她伸手作要打我状，我连忙弯腰，“好了好了，我不要卷子了。你看你旁边的座位要是空着不好，干脆带我去得了，省得回头你哭了连个递纸巾的都没有”，我晃了晃手中的另外一张票
于是那天晚上，我们俩骑车去了花市的大华电影院，我骑着辆26破永久，她是一辆很漂亮的公主车，据她说是花了300多块钱买的。我撇撇嘴，告诉她在北京只有我这样的车才最安全，她显然是没信
98年世界杯期间我们几个朋友每周末晚上都要到三中的操场踢一两个小时。有一次我还带着小白去了，那天我们几个在上面踢，她在旁边看着。我们渴了她就买水，热了就买冰棍。真不知道她过来是看球的还是花钱来的。踢完之后我和另外两个哥们儿说要找地儿看球 去，小白灵机一动说她住的宿舍外头有一台电视，可以去她那里看。于是我们四个就又骑回学校，在学校外面的饭馆里她还买了好几个菜还有喝的，我说再来瓶啤酒，小白白了我一眼，拒绝了我的提议
那天晚上下大雨了，从饭馆到她宿舍的短短200米路程弄得我们都湿了。到了走廊上有电视的地方，我顾不上擦身上就赶紧开电视看球。那是八进四的比 赛，我记得先踢的是法国对意大利，随后晚上一点还是两点是那场丹麦对巴西。四强的另外两场比赛是第二天，德国对克罗地亚，剩下那场就是范德萨演技夸张的荷兰对阿根廷。我们 都坐在电视前看球，一边喝可乐一边吃饭馆的菜，倒也其乐融融。她基本上不太懂，老问我这问我那，我发扬给我家老太太讲足球的耐心精神，也不厌其烦的给她说 了一点。她突然问我——
“你想让谁赢？”
“呃”，那届世界杯，法国和意大利，一个是没前锋一个是没中场，且这两个队的胜者要对德国和克罗地亚的胜者，我当然觉得德国肯定能赢克罗地亚了，那样的话，碰法国相对轻松一点。于是我就这么告诉了她，“还是法国赢比较有利”
到了下半场快结束还是加时赛，巴乔在法国队门前一脚垫射，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球就在我们的尖叫声中滑出了底线。她也吓得小脸煞白，这种夏天的冰凉至今粘留在我裸露的肌肤上
这场结束后她眼皮直打架，但还坚持着。后来挺到了丹麦巴西那场开始终于要挺不住了。她看了几秒，问我巴西队都有谁。这怎么跟她说去啊，队里一堆人呢，说了她也记不住。我指着画面里闪过的一个人说这个人叫莱昂纳多，是巴西队最帅的一个。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莱昂纳多？他还踢足球？原来是巴西人，我还以为他是美国人呢，他怎么不继续演电影了？”
我们几个集体晕倒。。。
然后她就会去睡觉了，自然也没有看到下半场刚开始小劳的那个躺在草坪上作秀的画面。巴西赢了之后我们几个也离开了学校，天已蒙蒙亮，自行车却还没有干。雨后的北京清晨处处透着一种清新，远远还有鸟叫的声音，我深吸一口气，和朋友们抽了一根烟，却没想到，德国竟然他妈的输了
我们的高二就这么过去了
升入高三，小白觉得自己的压力更大了，毕竟，她才离开高三多久啊，就又换了种身份回来了。开学前因为我们高二期末考试的成绩非常牛，学校给了她一笔奖金，于是她拿着这钱请我们的语文老师还有我和我哥们吃饭
饭桌上小白虽然没怎么说话但我知道她其实挺希望我们能让她安心过了这一年的，加上当时我的语文老师一个劲的夸我，直把我夸得天上少有地上罕见，弄得我也飘飘然起来，于是酒也喝上了烟也抽上了，在小白一个劲的皱眉中我大大咧咧的说
“白老师您放心吧，高三这一年我们都听您的”
就这一句，让她感动得眼圈又有点发红
开学没多久我高二攒了一夏天的头发终于在学校领导层中引起公愤了，他们找小白让她命令我剪头。第二天我顶着个大光头去了学校，小白第一眼见到我差点没笑翻过去，正要板起脸训我，我们思教处的主任过来了，对着我就说：“那个那个，出来”
我到了外面，小白在旁边惴惴不安。那主任问我：“你叫那谁谁是吧，你这头怎么回事，你们白老师怎么跟你说的”
我一听这话就不对劲，弄不好这次小白也得进去。这事里没她啊，我可不能让她吃我的挂落，于是我说
“白老师老他妈的让我剪头，现在好了，我他妈凉快了她也踏实了”
果然那主任一听就急了，拍着我的脑袋说：“说什么呢你，说脏话骂老师”
“梁主任您原谅我这一次吧，我这也是初犯，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我没齿难忘”
“得得，打住打住，你可真够贫的”，主任一转身走了。小白笑呵呵的等主任下了楼，招招手让我过去低下头，她伸手在我光头上摸了一下，“哈哈，还真挺好玩的”
冬天的时候小白的公主车丢了，连着好几天闷闷不乐的。有一次课间操，我又没去，去教研室看报纸，没一会儿小白进来了
“我一看你没上操，就知道你肯定在这里看报纸呢”
“怎么了你，一直不高兴，失恋了？”，我放下报纸
“去，你这小孩还什么都知道。我车丢了”
“就那300多银子的那个？”
“嗯”，她很心疼的点了点头
“你瞧，我说什么来着，你不信啊。这么得了，放学之后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啊，干吗去啊？”
“你甭管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放学后，我和小白溜溜达达的出了学校后门，穿过辟材胡同的那些曲曲折折的拐弯，到了西四缸瓦市附近。这一片是北京西城区最大的偷窃自行车销赃基地，我爸的一个朋友就是这里修车兼倒车的。我四处一望，果然在一个胡同口见到了那个叔叔
“于叔”，我笑嘻嘻的上去打招呼
“呦，小子，你怎么来了，怎么——”，他抬头看到我身后的小白，我怕他说出什么让我们尴尬的话来，连忙说：“哦，这是我老师，姓白”
我继续和于叔说：“我老师的一辆车丢了，到您这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再买一辆”
然后于叔就让小白随便看，看上哪辆都行。没一会儿，她挑了一辆和她以前那辆几乎一样的车。这姑娘怎么不长记性啊，我暗暗想道
然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于叔就把那车给了小白，小白要给钱，于叔是死活不要。我又说了好多客气的话，带着小白走了
一路上小白挺胆战心惊的，怕这车不安全，后来渐渐也就好了。在从缸瓦市到我们学校的半个小时里，她不光恢复了常态，反而有点兴奋的忘乎所以，非要请我吃饭不可
我和小白最逗的一次事是高三后半学期了。当时天气转暖，我就一直在教室放一件德国队的队服，等着什么时候热了就换上，后来有一次班里要查卫生，小白就把我的衣服放到她宿舍了，后来我们都没想起来这事，就都忘了
几天之后，我们上自习，小白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突然想了起来，于是当着全班人问我
“哎，你衣服还在我宿舍呢，一会儿你去拿回来吧”
全班哗然。我在座位上哭笑不得，恨不得自己立即消失。小白弄了个大红脸，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好。然后她转身出去了，片刻后回来拿着我那衣服，说：“就是这个”
全班再次哗然
快毕业小白有一次偷偷的告诉我让我放学后去找她一趟。下课后我四处找她都 不在，最后竟然在她宿舍见到她了。她给我拿出一张表，我一看是《北京市市级三好学生申请表》，她告诉我班里有一个市三好一个市优干的名额，三好就给我了，已经帮我填上了，我自己签个字就行。还嘱咐我千万别张扬，别和别人说。我感动得什么似的，摸摸兜还有钱就要请她出去吃饭。她欣然接受，饭桌上她给我讲了她 当初要留京名额的事，最后告诉我她觉得我这个人太冲动而且有点骄傲，以后上大学了这些未必是好事，劝我现在赶紧改改。就像她没信我的关于自行车的话一样，我当时也没把她说的当回事
剩下的事就比较简单了。高考之后我去广州上大学，寒假回来后小白也放假 了。我就特意晚回去一个礼拜，为了见见她。她改教初中了，笑着说现在的学生可比我们听话多了。我问她想我们吗。她说我们可算毕业了，她才不想呢。不过我看到她桌子上一直摆着我们那届的毕业合影。她要请我吃饭，我说就在食堂吃吧，我挺想这个食堂的。她问我在广州的情况，我才想到那时候她说的关于冲动和骄傲的 话题，我想告诉她她说的都对了，但是食堂的糟糕伙食堵着我的嘴，我只能嘟囔出一句“噢，还都挺好的”
然后我退学，虽然在北京，虽然在我们高中附近，但是我一次都没去找过小白，我总觉得我没脸再见她，尤其是当我想到那天傍晚她偷偷给我市三好申请表的样子。再后来我就决定出国了，出国前我给学校打电话说找白老师，她接的，我告诉她我要出国了。她说她知道我的所有事，想和我好好聊聊。我挂了电话，没告诉她，第二天我就要飞往德国了
后来再回国，我去我们高中。我说找白老师，老师们都很惊讶。“你不知道吗，白老师辞职了，去了上海。这里有她走之前留的一个手机号，你打打试试”
我走出学校，点上一根烟，开始拨号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掐了烟，似乎又听到1997年初夏那场在高一教室里的对话
“姑娘，你叫什么啊？”
“你应该叫我老师”
写于2007年3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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