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来自官方调查组的询问笔录显示，三只东北虎在事发之日正处于禁食期；多位巡逻车司机表示未接受岗前安全生产教育考核和应急救援演练。
撰文/罗京运
编辑/ 秦旭东
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园老虎伤人案今日（12月19日）在北京延庆区法院开庭审理。原告方赵宁（化名）和其父亲赵伟（化名）诉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世界有限公司（下称八达岭野生动物园）侵害赵宁和赵宁母亲生命权、健康权、身体权，要求被告按照70%的比例承担侵权责任，赔偿原告各项损失。
老虎伤人事件发生于2016年7月23日。赵宁（化名）与家人在八达岭野生动物园东北虎园内自驾游览时，被园内老虎袭击。赵宁被咬伤，她的母亲因下车施救被虎咬致死。事件引起广泛关注，舆论喧嚣。同年8月24日，延庆区政府发布的事故调查报告，认定该事件不属于生产安全责任事故，并指出造成此次事件的原因：“一是赵某（注：本文化名赵宁）未遵守八达岭野生动物世界猛兽区严禁下车的规定，对园区相关管理人员和其他游客的警示未予理会，擅自下车，导致其被虎攻击受伤。二是周某见女儿被虎拖走后，救女心切，未遵守八达岭野生动物世界猛兽区严禁下车的规定，施救措施不当，导致其被虎攻击死亡。
但赵宁和家人对这份调查报告一直存疑。他们坚持认为八达岭野生动物园应负有主要安全责任，曾对调查报告提起行政复议。
时隔一年有余，此次民事诉讼中公开的一份来自官方调查组的询问笔录，显示了诸多细节。谷雨实验室梳理笔录信息发现，网上盛传的赵宁下车原因系吵架的说法未被当时的目击者提及；三只东北虎在事发之日正处于禁食期；动物园多位巡逻车司机表示未接受岗前安全生产教育考核和应急救援演练。
此外，谷雨实验室发现，八达岭野生动物园在事发前不足三月，曾在北京市安监部门的执法检查中被查出存在诸多问题，包括“游览线路安全警示标志设置不足、公司安全管理人员对巡逻人员的督察不到位”等安全隐患。
<b>原告方质疑事故调查报告</b>
2016年9月27日，赵宁和父亲赵伟向延庆区政府信息公开办提交了《政府信息公开申请书》，提出要求获取包括与本次事件有关的全部视听材料在内的五项信息申请，未获批准。
同年10月12日，八达岭受伤女子家属向媒体发出了声明和律师的法律意见书，认为调查报告故意隐瞒了园方系违法经营的重大事项和尸检报告的结论。园方安全设施不足、游览模式有安全隐患、没有应急预案而不能及时救援、未经安全评估而违法经营等一系列问题，是导致发生事故的深层原因。
在此期间，赵宁家人与八达岭野生动物园进行多次协商，但调查报告公布之后，动物园方态度改变，双方就协商没能达成一致。
2016年11月15日，赵宁和父亲起诉八达岭野生动物园，延庆区法院当日受理并正式立案。但之后超过一年未开庭。这期间，赵宁经过治疗身体逐渐恢复健康，但面部和背部留下多处瘢痕。其中最长的一道瘢痕位于面部中心区，长约11.2厘米。鉴定机构对她的伤情鉴定意见为面部致残率20%，伤残等级为九级伤残。
2016年10月，赵宁颈部背面的伤疤。拍摄/徐阳
经过多次信息公开申请，赵宁和家人在2017年8月从延庆区政府处获得一份官方调查过程中的询问笔录。2016年7月23日事发后，延庆区政府当即成立事故调查组，并在随后走访多位目击者和动物园参与救援的工作人员，形成前述笔录资料。
结合笔录中的信息，赵宁在起诉书中表示，动物园方向游客提供的猛兽区“自驾游”项目系违法经营，项目设计本身的缺陷很大，是造成赵宁遇袭重伤的根本原因，也是导致其母周女士死亡的主要原因。
赵宁认为，八达岭野生动物园猛兽区自驾游项目并未经过安全风险评估，并且在本次老虎伤人事件之前，该动物园已发生多起猛兽伤人事件，由此可以看出动物园方并不具备安全生产的条件，但动物园却仍然经营。
谷雨实验室还注意到，就在去年4月29日，老虎伤人事件发生前不足三月，北京市安全监管局监管二处会同市园林绿化局、延庆区安监局以及区园林绿化局等职能部门对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世界有限公司进行了“五一节前”执法检查。
在检查中，提出以下安全隐患问题：1、游览线路安全警示标志设置不足；2、安全管理制度中的条款针对性不强；3、公司安全管理人员对巡逻人员的督查不到位4、饲养员操作规程未结合各岗位进行区分等。
在这次执法检查中，市安监局要求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世界有限公司要立即采取措施进行整改，确保节日期间到园参观的游人和公司员工的安全。
<b>“吵架说”从何而来？</b>
谷雨实验室查阅这份笔录资料发现，事发后一度甚嚣尘上的“吵架说”来源存疑。
据《南方周末》2016年10月23日的报道，该报记者曾查询到最早提到吵架说法的媒体报道来自《法制晚报》。事发当日晚22时13分，《法制晚报》在其官方微博上发布标题为《八达岭野生动物园两女游客遭老虎袭击1死1伤》一文。文中引用一名“知情者”的说法：“车辆行驶至猛兽区的东北虎园里，年轻男女在车内发生口角，女子突然下车去拽男司机的车门，结果被蹿出来的老虎叼走。”
这篇报道的署名记者之一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说，报料人是动物园工作人员，“口角说”是从园里传出来的，未得到官方证实，第二天采访家属，家属说不是吵架，就改过来了。
事发后三个月时，赵宁和她的父亲在接受谷雨实验室和多家媒体采访时都曾明确表示，下车原因是因为晕车想换座。但此时“吵架说”在媒体和互联网上广泛传播，并一度成为部分网友对此事的事实认知。
在这份官方调查笔录资料中，赵宁的丈夫刘先生于事发后第二日接受调查组询问时就明确称，下车原因是自己车技不好，导致赵宁晕车，两人商议换位期间发生事故。此外，事发现场目击者的笔录中均未提及吵架。
<b>两位现场目击游客的证言</b>
事后官方公布的调查报告在叙述应急救援处置过程时写道：
15时00分07秒—33秒，刘先生停车，赵宁下车。3号巡逻车司机发现赵宁下车，用车载高音喇叭警示喊话要求其上车。赵宁被虎拖走。15时00分32秒，赵宁的母亲下车和刘先生追。15时00分33秒，3号巡逻车拉响警报对虎驱赶，同时呼叫8号巡逻车。赵宁的母亲周女士用手拍击虎，被咬住。15时01分14秒，8号巡逻车赶到。刘先生要求巡逻车司机下车参与施救，无人下车。刘先生被要求驾车离开现场。15时06分02秒—16分43秒，3只虎从事发地驱至虎舍天井。期间，一辆白色金杯车载着救援人员赶至东北虎园区。15时16分43秒—19分22秒，救援人员下车施救。15时17分救援人员拨打120急救电话。15时22分27秒金杯车驶离东北虎园。15时23分，园区工作人员给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延庆医院急诊中心负责人打电话，请求做好抢救准备。15时44分，两位伤者被送至延庆医院。
前述官方调查笔录提到，在事发的东北虎园区，监控录像显示，当事人赵宁乘坐一辆白色大众，跟随在其车后另有两辆游客的汽车，分别为红色马自达6和黑色本田雅阁。红色马自达车上共载6人，3名成人，3名幼童。该车司机表示，在东北虎园区看到了警示标识和2台巡逻车，但并未听到广播提示。
该车司机描述称：“看到前方白色苏A8几牌照的车副驾驶下来了一个女的，走到了驾驶室位置，驾驶室的们当时时开着的。我们在车里就喊右老虎，赶快上车，同时我们就听到了巡逻车用喇叭开始喊，赶紧上车。当时那个女的听见喊声还回了一下头，之后几秒钟就看到老虎从山坡上冲下来... ...”
在另一辆本田雅阁车上，同样载有6人，3名成人，3名幼童。该车司机也表示，进入东北虎园区后没听到广播警示。
两名司机的证言均提及，老虎起身冲向赵宁时，未听到巡逻车的警报声。
本田车司机表示，他是在巡逻车冲到白色大众车右侧的马路边上听到警报声音的。“那三辆巡逻车就是拉响警报，使劲轰油门吓唬老虎。”他说，“没有采取其他措施了。”
<b>园区巡逻车司机的证言</b>
事发后第五天，延庆区政府成立的事件调查组询问了八达岭野生动物园的工作人员。
一位巡逻车的司机表示，“没有参加过应急救援演练，我来以后我们公司也没有组织过。”
据该司机讲述，东北虎园区有两个固定的巡逻车进行巡逻。事发当日，该司机开8号巡逻车。2016年4月6日，这名司机来到动物园工作。在描述岗前安全生产教育培训时，该司机表示：“我上班来培训了一天，主要是口头培训，就是一些注意自身安全和游客安全之类的，还有防止动物别打架等。还给我们发了写有禁止游客下车、禁止开窗等相关内容的纸质材料。没有答过卷子。第二天就由师傅带着我开巡逻车进猛兽区进行巡逻，就算是考试，看看我们面对出现的问题时怎么处理的。他认为合格了第二天就由我自己独自驾车开始巡逻了。”
事发后，该司机配合其他工作人员参与了现场施救和三只东北虎的收笼工作。
“收笼用了多长时间？之后你干了什么？”调查组询问。该司机回答称：“当时我很紧张、很慌张根本不记得什么事件。收完后领导说，赶紧救人。我下车一看那两个女的（注：指受伤的赵宁和其母）样子，就吓得赶紧回来了，然后把车开到安全通道下说让李某（注：原名隐去）给我做伴。直到下班我都一直在狮园呆着。”
调查组继续问道：“你有没有报警或看到别人报警、叫救护车？”
“我没有报警也没有叫救护车。我们之前培训就说遇到情况报告带班领导。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报警、叫救护车。”
东北虎伤人发生后，从旁边狮园赶来的巡逻车司机也向调查组表示，并未报警和叫救护车。这名司机于2016年2月27日到动物园工作。据其讲述，入职前的培训经历与前述司机相似，由老员工带着巡逻7、8天后，“由师傅坐副驾驶让我开车进猛兽区巡逻，4天后师傅认为我可以自己单独驾车巡逻了，就让我自己开车区猛兽区巡逻。”
据该司机讲述，岗前培训没有进行过考核，也没有答过考试试卷。入职以后，未见过应急预案，“只是听以前同事说过有。”
“我也没有参加过哪些应急救援演练，我来以后我们公司也没有组织过。”前述司机说。
两位巡逻车司机的说法与该公司一位负责“各部门协调、外联以及门区范围综合治理”等工作的内部人员的说法存在差异。
据这位工作人员在接受调查组询问时表示，公司进行过安全生产教育培训，动物伤人的应急预案也是由他在2014年5月编写，并于2015年和2016年先后两次更新。除此之外，他还于东北虎伤人事件发生前的2016年4月中旬，在东北虎园区组织过应急演练。
“有关人员三分钟内赶到现场，收虎。我们公司的车牌号为黑A8****是被巡逻车引离现场。后来我就没有再次组织动物伤人的应急演练。”该工作人员表示，“但是这次应急演练就没有做记录，忘了拍照片了。”
这名工作人员口中的应急演练得到了动物园内一位负责处理猛兽区突发情况的工作人员的肯定。在回复调查组的询问时，这位工作人员表示，4月中旬举行过一次“车辆故障应急处理”，但记不清演练的具体时间，东北虎园区两辆巡逻车的司机参加了演练，但都已经“辞职”。
<b>三只虎伤人时处于禁食期</b>
事发东北虎舍的饲养员自述，他于2016年3月15日调来东北虎舍任东北虎饲养员。上岗前，动物园动管部对所有饲养员进行过安全教育。“推拉门方式，打扫虎舍要最少隔离两个虎舍去打扫第三个虎舍，封闭虎舍的措施，喂食要用专用工具，不能徒手喂食等。”
据这位饲养员讲述，虎舍共有12只东北虎。事发当日，他先放出三只虎到园区，另外7只虎待在虎舍外的天井。剩余2只关在笼中。
这三只老虎均为雄性，两只10岁，一只不到11岁。“这个年龄对于老虎来说处于中年期，攻击力要比7岁左右的虎差一些，但是也是攻击力极强的年龄段。”该饲养员接受调查组询问时表示。
事发当天下午5点以后，园区所有虎都收回虎舍，他开始喂食。12只老虎每天共喂食猪、牛肉94斤，鸡架20个，平均每只老虎8斤肉左右，鸡架不等。事发当日正值周六。该饲养员说，按照北京动物园专家提供的技术支持，对照野外东北虎生存进食的断食规律，依照科学喂养的原则，每周二、六两日不喂食。
2016年8月4日，三位分别来自北京林业大学、北京动物园和北京林业大学的专家临时成立的动物学专家组给出了意见：八达岭野生动物世界对虎的喂养方式基本是合理的，该园虎属于正常状态。
拍摄/ 徐阳
运营编辑/吴曙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