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度过了长达15年的职业生涯之后，阿森纳中卫默特萨克将在本赛季结束后正式退役。在接受德国《明镜周刊》采访时，默特萨克表示伤病和压力让自己精疲力尽，现在是时候离开绿茵场了。
开场前四到五秒，默特萨克会感觉有点恶心难受，每场比赛前都是如此。一旦站在球场上，被疯狂的球迷包围，他就知道这90分钟自己需要付出全力了。
但默特萨克说，这种紧张和压力已经变得难以承受。“我的胃在翻滚，我甚至感觉自己快要吐了。之后我需要大喘气才能缓过来。”很多时候，他都会把头移到另一侧，这样人们就看不到他的难受了。不管是摄像机，队友还是教练，都看不到。在大家眼中，默特萨克是一个安静但自信的球员，由于不明真相，大家在赛前也自然不会问德国人他到底怎么了。
默特萨克是2014年世界杯的冠军成员和阿森纳的队长，我和他在英格兰的一家泰国餐馆见了面。他在网上订好了位置，然后给我发了一张截图。在英格兰，人们把他称作“德国来的大个子”。他的确很高大，这没错，你可以看到他的腿都放不到桌子下面。默特萨克来的时候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灰色的运动衫。他点了一杯水和一份带腰果的鸡块。他刚结束了今天的训练。
虽然已经33岁，但默特萨克看起来其实还非常年轻。他随性地靠着椅子坐下，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也许他这么做是想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但和他一样也会这么做的世界级球员其实并不多。
默特萨克计划在五月结束自己长达15年的职业生涯。他为德国队踢了104场比赛，在德甲出场221次，英超出场155次，在欧洲赛场也有83次出场。
职业球员背后的辛酸
他说他有点累了。
医生则说他有些崩溃了。
但默特萨克可不是来抱怨的。他说他希望给“下一代球员”留下些什么。他希望让之后的球员们看到商业足球的残酷。他希望纠正人们的看法，足球其实是一份工作，但很多人把这看作一个梦想。在这份工作里，你需要好好地了解该如何应对巨大的压力，如何逐渐接受训练和比赛这样无止境的循环。
你是一个球员，而不是那个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人。
他的眼神看起来非常坚定。“我可不是在发牢骚，我当然知道我过着很多人梦想中的生活。”默特萨克知道很多人羡慕他的名气，羡慕他的银行账户。当然还有他的豪宅豪车，他在塞舌尔、马尔代夫和毛里求斯的假期。
但他希望展现的是很多人都忽视的东西。在足球产业里，球队对球员的要求远比身体素质多得多。
“这是我第一次聊(在赛前会感到难受)这个话题，”默特萨克说。在不莱梅曾和默特萨克住在一个房间的弗里茨就曾建议默特萨克要注意这个问题。“他说他一定要很努力才能在我之前睡着。因为在每场比赛前，我的右脚会抽动得很厉害，所以被子会发出一些声音。这让他很抓狂，”默特萨克说其实他自己一直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第二天比赛日的早上，默特萨克会出现腹泻的情况。现在看起来，他人生中的500多天都在忍受这一切。“每天早晨起来我都得去卫生间，早饭、午饭后会去，到了球场后也会去。”看起来他吃的东西根本没有消化。
有一段时间，他的身体能够吸收的就是一些面和橄榄油。比赛开始前四个小时他什么都不吃，因为这可以确保他的胃里没有东西，即使比赛开始前出现恶心难受的情况也没东西可吐。“可以说仿佛那时候发生的一切都会让我有想吐的感觉。”
“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依然在努力保持微笑。“你会希望没人看到这一切。这到底是怎么了？但在比赛后，我就好像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他甚至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妻子，家人和朋友。“我不希望张扬这件事，”默特萨克说。“这并没有影响我在场上的表现。其实在我小的时候，我就倾向于把一些事留在自己心里。”
4岁的时候默特萨克第一次踏上了足球场。那是在帕滕斯，一个距离汉诺威不远的小镇。当时他的父亲斯特凡是当地一支球队的教练。“我还记得当时自己和其他孩子站在一个不大的荣誉墙前，然后对彼此说，我们可能也可以赢下这座冠军奖杯，或者是那一座。”
在比赛里，很多孩子看到默特萨克后都会哭，因为他实在是太高了。那个时候，他就开始和比自己大一岁的孩子一起踢球。“我一直都是踢后卫的，虽然简单，但很高效。我现在也是这样。”
11岁，默特萨克加盟汉诺威96。之前他甚至从没想过自己会登上这样的大舞台。“我从来没想过要成为一名职业球员，”他说。“足球在那个时候只是我的一个兴趣。”那个时候，默特萨克的房间里除了贴着汉诺威96的海报，还有歌手鲍勃-马利和网球明星库尔尼科娃的海报。
其实在默特萨克只有15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儿子身上的潜力。不过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发育情况有些紊乱，这让他的膝盖有些承受不住了。“当时我的左膝盖很疼，我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踢球。”
他的父亲也有些悲观了。“看起来你很难在足球上取得成功了，”父亲一度也感到绝望了。“把注意力放到学业上看看会发生什么吧，”默特萨克的母亲这么安慰自己的孩子。
你在足球上是不会成功了。“从某种意义上看，这句话是一种释放，”默特萨克说。至少在那个时候，这似乎让默特萨克身上的压力瞬间消失了。
梦想的灯塔
当他回到汉诺威96的青年队时，球队开始使用四后卫双中卫的体系。教练让他试着踢一踢，必须做到拿球够稳和争顶够出色。
默特萨克用表现征服了青年队的教练。之后球队的业余队给他送上了一份合同。突然有一天，他接到当时汉诺威96的助理教练斯罗姆卡打来的电话。斯罗姆卡让默特萨克买部手机，这样一线队就可以在需要的时候联系到他了。“那是我第一次开始认真地为自己思考，”默特萨克说。
2003年，他和球队签订了自己的第一份职业合同。合同为期两年，他每个月能得到1000欧元的薪水。父亲告诉他钱不是最重要的，他首先要做的是得到大家的尊重。2003年11月1日，他迎来了自己的德甲首秀，对手是科隆。当时他还成为在德甲出场的最年轻的本土球员。
大约踢了20场比赛之后，默特萨克接到了时任德国队主帅克林斯曼打来的电话。“他说国家队需要一些新鲜血液，所以他邀请了我，”默特萨克回忆道。但他也笑着摇摇头，“我当时只是觉得这可能是个愚人节的玩笑。”
他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之前他都是在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聊自己的故事，但现在虽然他的语气还很轻，但他开始斟酌自己的用词。
“高光时刻一个接着一个，”默特萨克回忆道。“但其实那个时候想保持生活的平衡就已经有些困难了。我从学校毕业，之后每天都要训练，每周末都要参加比赛。但我只是告诉自己：别想这些，只要继续前进，继续前进。”之后默特萨克暂停了一下。“因为有的时候你当然会意识到这是一种负担，不论在身体还是精神上都是如此。你必须努力应对好这些压力。足球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是关于乐趣，这里没有如果，没有但是，即使你受伤了也是如此。”
2005年，默特萨克第一次遭遇大伤。在国家队比赛期间，他被对手侵犯，伤了跟腱。但当时的默特萨克并没有足够的时间来休养。汉诺威96有降级的危险，而他还必须在国家队尽可能稳定自己的位置。所以他只能继续踢球，直到骨头出现变形的情况。“那太痛苦了。但这就是你的工作，你要时刻做好牺牲自己身体的准备。那些杀不了你的东西只会让你更坚强。”
突如其来的惊喜
坚持起到了效果，克林斯曼将他选入了国家队。“成为国家队的一部分，为球队参加世界杯，这是突如其来的惊喜。”
默特萨克把盘子放到一边，拿出了一个红色的笔记本，本子上有他专门为采访提前写好的内容。“半决赛被意大利淘汰出局当然让我很失望，但更重要的是我可以暂时释然了，”默特萨克说。“那些日子恍如昨日。当时我想的只有：结束了，都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他说那个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一场比赛了，这并不单单是因为自己的跟腱。“压力让我感到苦恼，”他说。“这会让你感到害怕，因为你的一个失误就可能导致丢球，”他沉默了一会，“在其他比赛里你也会感到害怕，你会一直看着比分牌和计时器。但在世界杯上，那样的压力可不是人类应该承受的。”默特萨克说着说着似乎有些迷失了，他拿着一张餐巾纸，打开又折起来，折起来后又打开。“但我能说这些吗？我能说球队出局了我很高兴吗？”
足球是德国人最喜欢的运动，在球迷眼中球员就是他们的文化财富。即使是赛后他已经精疲力尽，他还是会听到类似这样的话：人们有权利这么要求你。他都不知道自己听过这句话多少遍了。很多时候他都想要逃离，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他说他总觉得记者是贪心的人。当不莱梅输球，周日的训练课上你总能看到三台摄像机。而如果球队赢球，他们就都不会来了。那个时候只有真正的球迷会来，很多人都会带着自己的孩子，开两三个小时的车过来就为看球队训练。
2014年世界杯和阿尔及利亚的比赛后，有记者问他为什么德国队在这届杯赛中的表现如此懒散和脆弱。一向友善的默特萨克生气地怼了这位记者，“你想要什么？我们奋战到了最后一刻。之后三天我都得敷冰袋。”
球迷们并没有对默特萨克的话语惹怒。他是德国最受欢迎的球员之一，脸书上的粉丝已经接近300万，大家都很喜欢他。他身上没有任何纹身和耳洞，他也没有在尼斯的游艇上和模特合过影。这也许就是他的魅力所在吧。
漫长的折磨
2006年世界杯之后，他不得不做手术来治愈自己的脚跟。
他选择在Donaustauf的镇子上进行康复。“我希望暂时尽可能地远离足球、俱乐部和球场，”他停顿了一下，开始思考自己的措辞。“大家都觉得如果你因伤错过一场比赛就像是演戏，但事实并非如此。其实这是你得到‘合法休息时间’的唯一方式，你已经快被折磨死了。”
这是一种折磨。每一周，你除了要参加训练和比赛，还要参加赞助商安排的各种会面。大家每天都会计算你的表现，比如你跑了多少？跑得多快？跳得多高？“最终，没有人会对你在上一场比赛最后十分钟表现好不好感兴趣。现在这场比赛才是他们唯一关心的。”
足球总是爱很纠结的。“当球迷们为你庆祝时，那种感觉是难以描述的。但当他们嘘你时，你会陷入深深的耻辱之中。”
作为一名职业球员，默特萨克说他的身体每年都至少会受到一次创伤。2007-08赛季之后仅仅过去了三周，他就得参加欧洲杯。“第一堂训练课，开始我还觉得一切正常，直到我觉得膝盖一阵剧痛。然后我倒下了，膝盖就再也动不了了。就像半月板撕裂的那种感觉。”
他花了很长时间来问自己这一切究竟为什么会发生。“答案很简单，我太累了，简直太累了。我的身体受不了更多的负荷了。”
“当我不能再继续了，或者是我受伤了，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会说很多反复的伤病其实都是出在心理上的。有的时候身体受伤了你的灵魂才能找到一种平静。但没人在意这一点。”
完全迷离的状态
默特萨克因为半月板撕裂缺阵7周，这一次他还是在Donaustauf进行康复。有趣的是，也正是在这个康复诊所，他遇到了自己的妻子乌丽尔塔。默特萨克说和妻子间的和谐关系对自己的帮助很大。之前乌丽尔塔是德国手球队的球员，他知道作为运动员面对的压力和期待有多大，也知道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会有多痛苦。默特萨克说每场比赛的前一个晚上，他都要到凌晨5点之后才能入睡。“第二天你就得站在训练场上，你处于完全迷离的状态。”
当模特萨克因为生病不得不在床上躺上三天的时候，他的妻子虽然不说话但什么都明白。这个时候默特萨克只能等待这种感觉自己消失。什么感觉？“精疲力尽，彻彻底底的精疲力尽。”
2006年，默特萨克从汉诺威96转会到了不莱梅。第一次，默特萨克发现更衣室有了心理医生。如果你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随时找他聊聊。但这种帮助似乎并没有给默特萨克带来太多帮助。“当他和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的反应都是一样的：我没问题，我很好，离我远一点，我不想和你说什么，”他耸耸肩。“你不希望球队的其他人觉得你有什么问题。你不想让别人觉得你不适合这种强调竞争的运动。”
他承认，在球场上他们是一支球队，但归根结底他们是独立的斗士，很多时候大家都会或多或少的感到敏感。“在更衣室你可能会被嘲笑，和你关系好的也许只有两到三个人。但就是这样。没人会卸下坚强的面具，告诉其他人他们真正的感受。”但在比赛日的时候，默特萨克说他们几乎都会跑去厕所。
在阿森纳，默特萨克才开始逐渐开始和心理医生进行交流。但他说阿森纳的这位心理医生更像是评估他表现的教练，他会给默特萨克讲清楚作为一名中后卫的任务。默特萨克认为这给了他更多自信心。
他说心理医生从不会问他压力给他造成了什么影响，或者他在某种特定情形下感觉如何。
空洞的词汇
2009年，德国门将恩克自杀，这也显示了在足球世界球员是多么的脆弱和无助。在谈到此前一起在汉诺威96效力过的队友时，默特萨克的眼眶里泛起了泪水。“甚至连我都不知道他的处境有多糟糕。”
恩克的照片让默特萨克不禁哭泣。“我甚至一度就要把这些照片全扔掉了。其实只在一周之后，你似乎感觉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在默特萨克看来，在足球界人们即使再多地谈论人性，都只是空洞的词汇。
所以那么他为什么还要继续踢球？他说是因为赢球后带给你的无与伦比的喜悦。比如来自教练的积极反馈，来自这项运动的爱，还有成为冠军团队一员的自豪感。人们，尤其是孩子，会把你当做偶像。此外默特萨克也说，新的挑战在于如何找到新的动力。而来自阿森纳，这支世界顶级球队的邀约就是默特萨克继续踢球的动力。
“我的职业生涯是独一无二的，我的人生真的很幸运，我不能这么轻易就放弃，”默特萨克说。“这很难解释，但它就像一种旋风，你摆脱不了。”
当然，人们总会谈论职业球员的薪水。“很多钱，”默特萨克说。“虽然我不愿意球队给自己的薪水太高了。我知道我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也知道我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和负担。”他表示为了足球，他放弃了童年，放弃了自由。“但我还是要说，这是我的选择，没人逼我这么做。”
其实在默特萨克心中，那些他在进入足球圈之前认识的朋友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比如他的同学，还有那些小时候就和他一起在汉诺威96踢球的人。而他们中的很多人不再继续踢球的原因都是因为无法应对这巨大的压力。
放松心灵
每年默特萨克都会和这些好朋友们去度假。有的时候他们会去加拿大钓鱼，但他们去的最多的还是德国中部的哈茨山。那是默特萨克的外婆外公曾经住过的地方。默特萨克和朋友们会坐在山上吃些炸肉排，唱唱歌，甚至会在布满煤渣的场地上踢踢球。
“这些日子对我的心理状况有帮助，”默特萨克说他能从这些地方得到能量。“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我的妻子和孩子们不会在意我在比赛里踢得怎么样。我能回家他们就很高兴。”
默特萨克的两个孩子，6岁的保罗和3岁的奥斯卡也是他决定结束职业生涯的一个重要原因。“他们逐渐长大，也知道他们的父亲是个名人，在阿森纳踢球。但我不想让他们用这些东西定义我，比如他们会在学校里听到一些负面的评价，类似于我周末比赛踢得不怎么好一类的。”
医生也建议默特萨克该停下了。他的右膝很难坚持，软组织也被破坏了。“很简单，我的身体承受不住了。”但最关键的因素还是默特萨克的想法。他太累了，他不想再继续了。“很多人都说我一定很享受上个赛季，因为我踢的比赛多，我投入了一切，但我更希望坐在替补席上，如果可以，坐在看台上更好。”
默特萨克将在五月份踢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比赛。“30多岁了，我终于第一次享受到了生命中的自由。”
值得纪念
在经过三个月的休整之后，默特萨克会在夏天进入阿森纳的青训营，培养球队的年轻天才。他有一个宏大的计划。“我希望改变体系。我们该对每一个来到球队的孩子负责。他们不能为了足球付出一切而忽略了自己的学业，”在他看来，最后也许只有1%的人能够在球场上取得成功。“如果不好好学习，那么在余下的99%的人里，有60%都将遭遇长期失业。”
他也希望打开这些孩子们的眼界。推特、ins和脸书上看到的东西只是现实世界的冰山一角。戴上耳机和墨镜并不会让你显得很酷，反而会让你和现实世界越来越远。
默特萨克靠着椅背，伸了伸自己的大长腿。默特萨克说他也不知道在成为职业球员后自己投入的是什么。“但即便赛前我会呕吐，我需要接受20多次康复理疗，也许我还是会愿意再做一次。”
2014年他随德国队赢得世界冠军，站在温布利球场他能听到将近5万名阿森纳球迷的呐喊。“能拥有这些记忆，一切就都值得了。”
